貞寧十二年隆冬,雪期比去年晚了將近一個月,天下的寒氣跟著干凜的風聚攏,凍得人聳肩佝背。在京城東南側的宮牆外面,佔地兩萬平米的皇家獵場南海子(1)中,所有海戶(2)都在期待著這年的第一場雪。
鄧瑛靠在石壁上,眼前是一大群和他一樣衣衫單薄的人。
他們三五成堆地縮在不同的角落裡,沉默地盯著鄧瑛,情緒大多有些複雜。鄧瑛將戴著刑具的腿向後撤了幾寸,褲腿落下來勉強蓋住了他腳腕上的擦傷,一個年輕人在眾人的目光下扯下衣服上的一塊布,試探著遞給鄧瑛,怯生生地說「用來裹一下腳腕吧。」
鄧瑛低頭看著那塊灰白色的破布,一時間忽然就有了和這些人境遇相連的感受。
他們所在的地方是南海子的倉房,平時用來存放海子里準備供應宮中的糧肉,但這會兒倉內卻幾乎是空的,只有倉頂伶仃地吊著幾塊干肉。
秋季收成不好,司禮監就把這個地方辟成了暫時性的拘留營。倉庫里居住的,全是無籍的閹人。貞寧初年,朝廷禁止私自閹割男性,對於自宮逃避徭役賦稅的人也施以重刑,但後來由於皇家子嗣增多,二十四局的事務逐漸繁雜,對閹人的需求也就越來越大,所以初年的禁令至此基本上變成了空文。
南海子里的人,大多自宮為閹,有些人不過十五六歲,也有些人上了年紀。他們白日在南海子里勞作,夜裡就擠在倉庫里安置,各懷憧憬地等待著司禮監和二十四局的人來挑選。
鄧瑛是這些人當中唯一的「男人」。
也不知道安排的人是不是刻意的。
螻蟻圍困傷鶴。
這到也是刑前最好的羞辱。
「這個不……哎喲我去……」
門口風燈把人影燎出細絨絨的毛邊兒。
鄧瑛抬起頭,楊婉抱著一一大摞藥草從角門溜了進來,話還沒說完就直接摔在了他的面前。
地上都是乾草和麥麩,跟皮肉摩擦立即見血。
楊婉痛得眯眼,掙扎著坐起來看了一眼破皮的手掌,無奈地朝傷口連吹了幾口氣了。
已經半個月了,她還是沒能習慣這副身體。
倉內的人都沒有出聲,顯然不是第一次見到楊婉。
齊刷刷地看了她一眼後,就各自縮回了角落。
楊婉咳了一聲,吐出嗆到嘴裡的草根剛準備站起來,額頭卻撞到了鄧瑛冰冷的手指。
她忙抬頭,面前的人仍然沉默地靠牆坐著,伸向她的手乾乾淨淨地攤開,手腕上束縛著刑具,囚衣單薄的袖子此時滑到了手肘處,露出手臂上的新舊交錯的傷痕。
絕色美人啊。
楊婉在心裡感慨,這被刑罰蹂躪過後完美的破碎感;上經家破人亡之痛,下忍殘敝餘生之辱卻依舊淵重自持的性格,要是拎回現代,得令多少妹子心碎。偏他還一直不出聲,神情平靜,舉止有節,對楊婉保持研究對象初期神秘感的同時,一點不失文士修養。
「行……行了,我自己站得起來。」
她說著起來拍掉身上的草灰,小心把地上的草藥堆到鄧瑛腳邊。
「你這個腳腕上的傷再摩下去,就要見骨了。以後吧得跛在這一劫上,我呢也不是什麼正經醫生啊,這草草藥的方子是外婆在我小時候教我的,我也不知道我記全沒有。要好呢你不用謝我,要沒好…」
她伸手試圖去挽鄧瑛的褲腿,「要沒好你也別怪……」
鄧瑛在她的手捏住自己的褲管時,突然將腿往邊上一撤,楊婉措不及防地被他的力道猛地往旁邊一帶,紮實地又摔了一跤。
「我勒個去……」
鄧瑛仍然沒有說話,眼神中到也沒什麼戒備,只是有些不解。
楊婉趴在地上翻了個白眼。自己直起身,索性盤腿坐在他面前,淡定地挽好散亂的頭髮,攤開雙手,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誠懇一些,「來,我坦白跟你說,我就想給你塗個葯,你跟我也攤開說,都半個月了,你要怎麼樣才肯讓我碰你。」
鄧瑛摟住手上的鐐銬,彎腰把被楊婉撩起半截的褲腿放了下來,繼而把手搭在膝蓋上,沉默地閉上眼睛。
就像之前把所有的耐性都奉獻給了原始文獻,楊婉覺得此時自己的脾氣好得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不真實。
「鄧瑛。」
她盯著鄧瑛的臉,調整情緒喚了一聲他的姓名。
面前的人只是動了動眼皮。
坐在鄧瑛旁邊的一個上了些年紀的閹人看不下去了,出聲勸楊婉,「姑娘啊,自從他被押到我們這兒來啊他就沒張過口,可能……」他說著指了指喉嚨。
楊婉聽完不禁笑了一聲,「哈,他不知道多能說。以後能氣死一堆人。」
老人聽著她明朗的聲音也笑了,「你這姑娘說話,真有意思。」
無論在什麼年代,被人誇總是開心的。
楊婉從手裡分出一把草藥遞給老人,「老伯我看你手上也有傷,拿這個揉碎了敷上,有好處的。」
老人沒敢要,反問道:「這些草藥姑娘是哪裡來的。」
「李太監那院兒里的小曬場上扒拉來的。」
她這麼一說,連鄧瑛都睜開了眼睛。
老人壓低了聲音,往角落裡縮了半寸,「偷……偷的啊。」
「嗯。」
她說著沖鄧瑛擠了擠眼,「以後你有錢了,自己還給李善啊。」
老人的眼神焦惶,不安地問楊婉,「姑娘,偷李爺的東西,你不怕被打呀。」
楊婉看著鄧瑛的眼睛笑了笑,隨口回應老人,「還好,我人溜得快。」
話剛說完,門口的泥巴地里傳來一連串乾草稈子被踩碎的聲音。
楊婉趕緊縮到鄧瑛身邊蹲著。
鄧瑛朝一旁撇了撇肩膀,抬頭朝窗外看去。
七八個穿著氈斗篷的人舉著風燈冒風走來,走在最前面的人是司苑局的掌事太監李善。
天太乾冷了,講究人也難免手上皸口。李善摘下手籠,接過手膏剜了一塊,一面塗一面問門口的看守,「怎麼不把門鎖上?」
「李爺,這不給留著門讓他們夜裡好小解。」
李善揉著手腕,「那個人呢。」
「哦,那個人啊,斷了兩天的飲食了,這會兒早就脫力 ,恐怕連挪個身都難。」
李善聽完點了點頭,「他有說什麼嗎?」
「沒有,刑部把人押來,就是我們看管著的,至今還沒開過口。李爺是怕他尋短見?」
李善笑了一聲,「要尋短見才好呢,老祖宗也不用攬這宗事。你們看他像尋死的么,要尋死,來的時候就跟姜明,郭鼎那些人一樣絕食自盡了。」
楊婉聽完這句話,忍不住回頭問鄧瑛,「你沒絕過食嗎?」
回應她的自然還是沉默。
但楊婉到沒泄氣,鬆開手坐在鄧瑛身旁,從懷裡掏出一本小冊子,隨手在地上薅了一根麥杆子,認真戳著自己的下巴,自言自語地說道:「編《明史》的一波人對你的惡意還真大啊,寫你在南海子中絕食不絕,後又搖尾乞食。非得把你的風評搞壞了才甘心。」
她說完,輕輕地咬住麥杆子,「嗯…那這個地方就應該改一改。」
鄧瑛低頭看了一眼她攤在膝蓋上的冊子,上面整整齊齊地寫著他看不懂的文字。
這十幾天,她時不時地就要在上面戳戳點點的。
正如她自己所說,她突然出現在南海子里已經有大半個月了,沒有人知道她是誰,最初人們看見她身上的羅衣綉工精緻,價值不菲,猜測她來歷不簡單,大多不敢跟她搭話,怕惹禍上身。不過,她在海子里摸爬滾打了十幾天,身上的衣也看不出原來的質地,破破爛爛地掛著,和她披散的頭髮攪在一起。模樣看起來和海子里的苦命人沒什麼兩樣,這些閹人才對她放下了芥蒂。
而且,他們也逐漸發現,這姑娘的注意力始終都在那個身負重刑的男人身上。
只可惜鄧瑛不准她近身。
非妻非妾,卻上趕著來示好一個即將斷子絕孫的罪人。
罪人過於冷漠乾淨,反讓姑娘顯得很可憐。
有人正在為她唏噓,外面的腳步聲突然朝門前走來,楊婉聽到聲響迅速收起冊子,站起來機敏地縮到了一叢草垛後面。
李善並幾個太監走進倉房,一邊走一邊繼續將才在外面的話題。
「還要給他斷幾天的水食啊?」
後面的一個太監應道:「還要兩天。」
李善站定在鄧瑛面前,嫌惡地看了他一眼,「行了,再斷一天,就給用刑。」
說完摁了摁脖根兒,「快些了結算好,趁年前把人交給司禮監,我們也沒這麼棘手。這大冷天,心裡揣著這麼件冰坨子事兒,多少不痛快。你去跟張鬍子說,把刀備好,要辦司禮監的差,叫他這兩天別喝酒。」
回話的人面露難色,「張鬍子現在外頭寺廟裡鬼混著呢,前兒我還看他在海子口裡找擦背伺候的人。」
「呸。」
李善啐了一口,「媽的,顯擺他底下有條軟蟲!趕緊叫他回來備刀子!」
一句話說得在場除了鄧瑛之外的人各自戳心。
李善自己心裡也不痛快,岔開話道:「還有他身上這個刑具,我們這兒是動不了的,明兒一早,你去刑部請個意思過來,看是怎麼,讓他就這麼帶著受刑呢,還是給卸了。」
回話的人拉跨了臉,「李爺,就這還請刑部的意思啊。」
「啊。」
李善不耐地應了一聲,看向鄧瑛,鼻中冷笑。
「鄧閣老一家都殺完了,留下這麼個人。他的事兒,複雜得很。」
作者有話要說:
(1)南海子:皇家獵場,牧場,明時作為閹人的暫時拘留營,閹人暫居在此,經二十局挑選後入宮當差。
(2)海戶:南海子里為皇家耕种放牧的人